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呵呵,我任班竹以来,这是一次最严重的批评。
我转过身,创造你的眼光,这是我终身再健忘却的场合,像凌晨的太阳,和缓慈爱。又如当面而来的和缓的风,吹开了心中一生的沙尘,让我刹时忘怀了一切的徜徉哀伤。就像冰冷中邻近了炉火,像干渴的地盘吸入了甘雨,我轻轻拽着你,把脸贴在你的胸前,从没体验过的和缓,立即流向浑身。
生产队的人都叫社员,我们未成年人叫小社员。“我是公社小社员,手拿小镰刀,身背小竹篮,放学以后去劳动,割草积肥拾麦穗,越干越喜欢……” 我们真是这样。蓝天,镰刀,太阳,麦穗,牛粪。喜欢。我们去打青,把满山遍野的青苔(此青苔非彼青苔)割回来倒在生产队的茅坑里,青苔浮在粪面厚厚一层,我们一个个站上去,都承载得起。青苔就是春苔,青杠苔,黄荆苔,水仙苔,蕨苔,广东苔……几乎是每一种植物的苔。苔就是当年生的新枝,色青,质水,易腐烂。我们打青,看了七里香。我们叫七里香刺藜子花。一架架,在陡坡上,蔓延得极开。花白或粉红。“人家不夸自己夸,脑壳上戴朵刺藜子花。”我们总是用这一句韵文打击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伙伴,主要是女伴。我们集体自卑。 作为小社员,我差不多参与过生产队的每一种劳动,插秧打谷、割麦打麦、挖粪背粪、捆草晒草运草、抬田改土、刨水看驴。晒草的动作潇洒,将草把提起一甩,草就立在田里。田已经翻耕,土块巨大,增加了晒草的难度。晒草的技术难度在空心与稳当。空心才能通风,稳当才能被晒。完成技术全在那一甩。抬田改土的政治主题漂浮在空气里,就像涪江里漂浮的死鱼。红旗,标语,鸡公车,鸡啄米的闹钟,雷管,火药,《人民日报》。我睡在石墙上歇气,总是觉出戏剧的气味。评工分是每一天劳动的尾声。黄昏,黑暗一点点降落,在我们的眼睛里织成灰色的抹布。我们夹杂在大人中间,听记分员念一个个熟悉的名字,然后听社员们评议。决定工分的是年龄、性别、成分、表现和人际关系。我们十一、二岁,虽也能背挑扛,工分却是一口价,三分。河风吹啊吹,有足够的北方味道。 我最喜爱的劳动是打麦。打麦分手工的和机械化的。麦子晒干了,铺在晒坝或晒簟里,用连枷打。连枷在空中翻转,像斑鸠的翅膀,投在麦秸上的影子也像翅膀。连枷打麦有私有制的嫌疑,节奏与场景也有小资产阶级情调。机械化打麦是生产队的盛典。标志是两座大山,不是太行和王屋,是麦山。收割的麦子运回来,码在保管室里和保管室外面的屋檐下为一座山,脱离了麦粒的麦草堆在晒坝外边靠近牛圈猪圈的地方为一座山。盛典的音乐是打麦机的响声,它让麦场所有人的说话都变成无声电影里的镜头(或者是声音部分出了故障)。我们能做的只有一种,就是抱麦草。打麦机不断地吐出麦草,跑慢一点就堆起了。我们跑啊跑,把麦草抱上越来越高的山头,还得把没有打干净的麦穗捡回来。草山挨到了树梢,挨到了竹梢,我们伸手轻易就摘到了苹果。咬一口,又酸又涩,扔了。我们在草山翻筋斗。我们在草山打洞,让自己消失。干久了抱草的活,我们便不想干了,我们想接近机器,我们想喂麦。用镰刀把麦捆割开,在案板上铺平,送上传输带。看着传输带将麦子带进机器,我有一种难言的激动。大人是决不让我们喂麦的。危险,稍有不慎就可能将自己的手喂进齿轮。打麦机在运转,腾起的麦壳和尘埃弥漫着整个晒坝,女人们包了帕子,还是被尘埃化了妆。我老是幻想在打麦场约会,与一个发育较好的女子分吃青苹果。 张连国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胡山林的女婿,入赘的女婿。我们叫“抱儿子”。“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球儿子硬成火炮子。”张连国吊在嘴上的一首山歌,下两句是:“哪个女娃子不让开,起麻子炸成几搭子。”张连国唱起山歌挑粪挑水推鸡公车的时候,谁能想到他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?在龙嘴子学大寨的时候,女知青黎抗美总爱问张连国:“昨晚上跟胡玉萍睡成一架床没有?”
城外的河水干了,几只鸽子飞过高远的天空,它们小小的影子掠过蓝色的天空。碎碎的影子落在地上,飞快地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玉米地。黄昏到来的时候,一个少女穿着粉红色的衣裙,被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牵着手,慢慢地往城外走去。她那纤细的腰肢,被夕阳明显地勾勒出来,感动了一双双沉默中注视着的眼睛。少女清澈的目光羞涩地望着前方正在落到山林时去了夕阳,不经意的脚步,踩过了田埂上茂密的车前草肥大的叶子。叶片里充足的水分,带着一丝淡淡的绿色,印在那些从泥土里突出出来的砖头上,没有引起她的注意。一场大火,一座城池的陷落,与一个如花的少女甜蜜的爱情无关。她的手被一个年轻人牵着,她微微露出的笑容,对渐渐变浓的夜色充满了向往,海一样宽广的未来把她幸福的生活一页页展开,给了她一个宁静的小城,没有城墙的小城,长满了垂柳和樱桃树的小城,整夜可以听到潺潺水声的小城,有着温暖的肩膀可以依靠的小城。